欧阳七和四大天王从镇海乘船,回到天外天,就直接面见天帝。天帝年逾古稀,岁数既大,对江湖中事也不爱搭理,心中唯一牵挂的便是关门弟子欧阳七。欧阳七外出查访,音讯杳杳,武林中关于他的传言都是坏消息,令天帝忧心忡忡。天帝一见欧阳七平安归来,很是欢喜,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言下之意,纵使欧阳七勾结雷霆山庄传言属实,只要迷途知返,绝不追究。
雨天王道:“启禀师父,七师弟果真叛教,不能轻饶。”当下将在雷霆山庄之事说了。
天帝闻言,陷入沉思,众弟子不敢多言,气氛颇是凝重。欧阳七更是忐忑不安,唯恐恩师误解。过了好半晌,天帝方始开口道:“老五,你认为呢?”
顺天王平日沉默寡言,但思虑精细,为另外三大天王所不及,闻天帝问话,答道:“误会。”言简意赅,只要天帝不追问,顺天王亦绝无多一字赘语。
调天王个性粗犷豪迈,有时行事显得冲动。但他看著欧阳七长大,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师弟甚为疼爱。在雷霆山庄为飞刀所伤之时,心中确实怒气大发,这一路回来途中,怒气已渐渐平息,听到顺天王“误会”二字,心中也盼望确是一场误会,忙道:“误会!误会!我看也是一场误会!没事了!我的伤早就好了!”
风天王道:“就算是误会,老三受伤却是事实。”
调天王哈哈一笑,左手往右手臂伤处重重一拍,道:“一点小伤不打紧,早就没事了,我不在乎。”
雨天王见调天王一意护短,颇是不悦,冷笑一声道:“你虽然不在乎,事情张扬开来,教中弟子必然在乎得很。”
调天王性情刚烈,岂能容雨天王如此冷言冷语,当下火冒三丈,正待和雨天王争论,天帝挥手制止道:“你们别争了!”调天王和雨天王便即住口。天帝略一思索,又道:“拾儿,既然你三师兄和五师兄都说是误会,这件事师父不怪你。不过国有国法,门有门规,你三师兄因你而受伤,终究是事实,为师如果不罚你,教中弟子必定有人不服,说我徇私纵容。师父就罚你到寒潭思过三日,你可服气?”
欧阳七见天帝和调天王都不怪罪,心中大喜,道:“服气!多谢师父!多谢三师哥!多谢五师哥!”
四大天王退下后,天帝向欧阳七询问探查的结果。欧阳七一一禀明,连他与雷小龙结拜的前因后果,以及与薛湘盈、任秋雨结识之事都说了,只隐去了心中对薛湘盈的爱慕之意不提。他答应过水竹不能泄漏她的事情,这一桩事也只得避过。
天帝听罢,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问道:“你们可曾找到彩虹仙子?”
欧阳七道:“没找到。”
天帝道:“雷小龙的伤怎么治好的?”
欧阳七没料到天帝如此细心,略一迟疑,道:“弟子在巫山顶上意外寻获雪灵芝,这才救了小龙的性命。”
天帝道:“不错!不错!可惜!可惜!”
所谓“不错”指的是雪灵芝确是灵丹妙药,“可惜”是指没能找到彩虹仙子。彩虹仙子本是天外天门人,天帝自然希望她能重回天外天。
欧阳七道:“依弟子浅见,此事与阿修罗牵连并不大,反倒是二十年前的事只怕要历史重演。”
天帝闻欧阳七提起往事,叹口气道:“唉!二十年前那件事,始终是我心头最大的遗憾。二十年来,我没有一日能够忘记。你六师哥惨死,江湖各派围攻天外天,造成两败俱伤,事后我仔细想想,总觉得是有人蓄意从中挑拨。只可惜当时天外天元气大伤,为了延续天外天的命脉,不得不立刻避居海外,没有能够留在中原,好好追查这件事。没想到事隔二十年,这件事竟然还没有了结。也好!也好!”
欧阳七明白天帝指的“也好”是正可藉机一并追查二十年前的事,便道:“要不要拾儿再上中土走一趟?”
天帝点点头,道:“你先到寒潭思过,三日后你再上中土,可以从点苍派或崆峒派查起。记住,要暗访,不能明查。还有,南宫世家也是一条线索,虽然比较棘手,也不能轻易错过。”
欧阳七恭恭敬敬答道:“弟子明白。”
天帝道:“你退下吧!”
寒潭在玉皇殿南方五里一个桃花林中,潭水不深,但终年低温沁寒彻骨,教中弟子闻说寒潭思过,无不害怕。欧阳七却因内力深厚,挺过三日倒还不成问题。欧阳七刚跳进寒潭坐下,就听见有脚步声走近,仔细看清来人,这人面貌丑陋无比,五官扭曲,仿佛被火烧过一般,恐怖如恶鬼。欧阳七见了他,不但不怕,反而欢喜道:“哑叔!”
原来这哑叔是玉皇殿扫地侍茶的仆役,因为口不能言,天外天之人便唤他“哑奴”。欧阳七敬他年长,改口称哑叔。哑奴平时就很疼爱欧阳七,一听说他被罚到寒潭思过,就赶来探望。哑奴比手画脚半天,欧阳七会意道:“你放心,我撑得住。”
哑奴又比画指责天帝不明是非,欧阳七道:“当家做主,就要赏罚分明,师父最疼我,他罚我在这里思过,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哑奴点点头,竖起大拇指。欧阳七道:“你别夸我了。”哑奴又比了几个手势。欧阳七道:“你放心,我武功不会放下的。”哑奴比手势要欧阳七好好保重,晚一点会给他送吃的来。欧阳七道:“多谢哑叔!”哑奴这才离去。
寒潭思过,按规定他人不许前来探望表示关心。天外天各部之间平时互不来往,也不会有人在意他部的人受罚。欧阳七静坐寒潭之中,思绪更觉清明,想起此次初涉江湖,虽然多有凶险,但能结识雷小龙这样肝胆相照的好友,也是一大乐事。除了雷小龙之外,洒脱不羁的任秋雨、清雅出尘的水竹、柔情似水的薛湘盈都令他难以忘怀。一想起薛湘盈,欧阳七心中不由泛起一丝丝的喜悦。只是薛湘盈和任秋雨落水之后全无音讯,不免令欧阳七忧心。
寒潭思过,按例只到申时,酉时一到,欧阳七刚自寒潭跃起,却见有人来到,原来是不动天王。欧阳七上前行礼道:“大师兄!”
不动天王道:“不必多礼。你还好吧?”
欧阳七道:“多谢大师兄关心。”
不动天王道:“天外天中谁不关心你?你好自为之,将来掌门之位必定是你的。”
欧阳七道:“天外天有能者何其多!小弟不敢妄想。论资历、论辈分,掌门之位都该传给大师兄。”
不动天王道:“你当真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他自创的禅定掌,除了你以外,再没有传给第二个人,这不是明摆著要你继承掌门之位吗?你若不继任掌门,那么你修习龙王八式、阿修罗指、洛神剑法等非属玉皇殿的武学,岂不是坏了天外天的规矩?师父如果要传位给我,二十年前便传了,何必等到今日?”
欧阳七也明白不动天王说的都是事实,但他本就无意名利,又不愿辜负薛湘盈,于掌门一位,自然毫不恋栈,当下道:“拾儿只是喜欢练武,也没想那么多。师父的身子一向硬朗,传位之事也不急在一时,这事就暂且别再说了。”
不动天王道:“好!这三天,你要好好保重。我来看你,已是坏了规矩,更不便久留,我走了。”
欧阳七抱拳为礼道:“恕小弟不便相送。”
不动天王刚离去不久,又见一人走来。那人黑衣劲装,头戴斗笠,斗笠上垂下一袭黑色面纱,正好遮住脸庞。欧阳七上前一拜,口中竟唤道:“师父!”
黑衣人道:“快起来!你怎么样?”
欧阳七起身道:“我很好。潭水虽然冷,弟子倒还挺得住。”
黑衣人道:“天帝这个老糊涂,竟敢这样折磨你,将来我自然会跟他算这笔账。”
欧阳七忙道:“千万不可!弟子犯错,理当受罚,何况他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
黑衣人冷笑道:“哼!恩重如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许久不见,我教你的武功练得怎么样?演一次我看看。”
欧阳七不答话,拉开架式,脚踏不丁不八,双掌随著身形转动拍出。出掌看似无甚力道,然而掌风所至之处,桃树摇晃不已,落叶纷飞,却无一坠地。叶子随著欧阳七的掌风在半空飞舞,围成一个圆圈。欧阳七在圆圈中游走,步履迅捷,乍看便似足不沾地一般,身形飘忽轻盈,恍如柳絮迎风起舞,忽地腾空跃起,又似大鹏展翅,直上云霄。双掌一带,落叶“唰”地一声,不降反升,急遽上飙。欧阳七人在半空,一个旋身便即落地,落叶跟著转了一圈,缓缓飘飞,犹如漫天蝶舞,煞是好看。欧阳七在圈中快步游走,绕了三圈,猛一吸气,运劲一催,所有叶子聚成一线,笔直朝天冲起,犹如怒潮,恰似涌泉。欧阳七左掌一回,右掌向后一带,叶子这才缓缓飘落,聚成一个小丘。
黑衣人点点头,道:“好!这套功夫你已经练到第八层了,所差的只是内力还不足。不过这是急不来的事,以你的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你的武功还在我之上,我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不待欧阳七答腔,又问道:“对了!你这一趟出去,有没有碰到一个武功高强、戴著鬼面具的人?”
欧阳七道:“有!师父怎么知道?”
一提起鬼面人,黑衣人显得有点激动,道:“这个人就是二十年前武林浩劫的元凶,也可以说是你真正的仇人。记住!一切未明朗之前,不可轻举妄动,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千万不可以让人家知道你会这套掌法,明白吗?”
欧阳七道:“弟子明白。不过弟子有一事相求。”
黑衣人道:“你说。”
欧阳七知道这话一出口,必令黑衣人不悦,略一迟疑,终于鼓起勇气道:“您是我师父,天帝也是我师父,而且弟子是他一手带大的,没有他老人家,那有今日的欧阳七。弟子希望──”
黑衣人怒斥道:“住口!你不用再说了!要我饶过那个老匹夫,这是不可能的!以后你再敢说这种话,不要怪我翻脸无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像你这样妇人之仁,如何能够做大事?那个老匹夫把你扶养长大,那是他欠你的,他应该做的。我费尽心机,让你成为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为的是什么?这二十年来,我忍辱偷生,为的又是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黑衣人说罢,拂袖而去。欧阳七不敢违拗黑衣人,又不愿与天帝起冲突,心中好生为难,不禁深锁眉头。
不久,哑奴送来饭菜。按天外天的规矩,被罚思过的弟子一日只能吃两餐。欧阳七原本食量就不小,又让过中餐,早已饥肠辘辘,只是心情不好,食不下咽,一顿饭只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哑奴看出他有心事,打个手势问他,欧阳七不敢说实话,道:“没什么,可能在水里泡了一天,不太习惯,所以没有胃口。”哑奴又打手势表示要把饭菜留在这里,让欧阳七饿了就吃,等明天他送早饭来再来收拾。欧阳七不忍辜负哑奴的好意,只得点头道:“也好。”哑奴一走,欧阳七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饭菜倒进去埋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哑奴送早饭来,见碗盘中无任何残羹剩饭,只当欧阳七吃了,欢喜不已。
欧阳七当著哑奴的面,不能再重施故技,勉强多吃了一些,道:“行了!昨天拿来的饭菜,我四更才吃的,这会儿还不饿呢!吃不下了,你带走吧。”
哑奴初时不肯依,见欧阳七坚持,才无奈离去。辰时一到,欧阳七刚入寒潭,王母娘娘便和几名弟子来兴师问罪。王母娘娘一进桃花林就喝道:“欧阳七!荷花呢?”
荷花仙子在黄山下客栈中负气而去,欧阳七就再也没见过她,只当她已返回瑶池。此刻乍闻王母娘娘这一问,欧阳七不觉诧异道:“我不知道。荷花没有回天外天吗?”
王母娘娘道:“你一走,荷花就跟著离开,她不是去找你,还能到那里去?你敢说没见到她?”
欧阳七道:“我确实见过荷花。不过差不多两个月前,我们在黄山下分手,这以后我真的没有再见过她。我还以为荷花已经回瑶池了。”
王母娘娘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欧阳七道:“不敢欺骗娘娘。”
王母娘娘知道欧阳七为人正直,平素不打诳语,此话想必不假,但荷花未曾回返瑶池也是事实,当下沉吟道:“这就奇了。荷花既没有和你在一起,又没有回瑶池,她能到那里去呢?”
欧阳七思前想后,不由得有些担心,道:“莫不是出事了?”跟著将凌霄宫之事说了。
王母娘娘道:“丘一平要真有那个狗胆,敢动我瑶池的人,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转身对其中几名弟子道:“麻姑,你带兰花、菊花、牡丹和梅花上凌霄宫走一趟。”
那唤做麻姑的门人应声:“是!”便带著四名弟子离去。王母娘娘对欧阳七道:“荷花没事便罢,如果荷花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唯你是问!你听清楚了,以后别再来纠缠我瑶池的弟子。”
欧阳七知道王母娘娘正在气头上,不愿火上加油,道:“欧阳七不敢!”
王母娘娘道:“不敢最好!你要弄清楚,你我都是天帝的弟子,论辈分,荷花要称你一声师叔!这乱伦的事情你可别胡来!再说,人人都知道天帝有意传位给你。按天外天的规矩,掌门人不能成亲的。要不然,当年龙王也不会为了那个女人破教而出。为了荷花,也为了你自己,希望你好自为之。”
欧阳七想起荷花、薛湘盈、任秋雨,三个人对他都是情深意重,别说掌门人不能成亲,就算规矩可以改,娶了一人就辜负另二人,怎么做都不对。欧阳七越想越没主张。王母娘娘见欧阳七不说话,只道他还不死心,道:“你敢乱来,到时候天帝也保不了你!”
王母娘娘见欧阳七始终不答话,心中有气,正要发火,却见欧阳七神色黯然,心想:“看来他对荷花果真有情有意,无奈迫于门规不能结合。他心中已是如此难受,我又何必恶言相向?”
欧阳七与王母娘娘不同的心事,一般的难受,两人各自叹了一口气。王母娘娘道:“我不打扰你。”一挥手,瑶池众弟子随她离去。
瑶池的人一走,桃花林中又变得冷冷清清。欧阳七并非耐不住寂寞的人,只是诸多事情,使得他心烦气躁。本来坐在寒潭中,全靠内力御寒,欧阳七这一阵浮躁,乱了心智,一不留神,寒气攻心,便觉全身难受得紧。欧阳七知道不妙,欲待运功,一口气却提不上来,勉强运气,却岔了内息,这一来全没了抗寒的能力,任由寒气侵入体内,游走周身。欧阳七痛苦难当,想要起身,不料四肢僵硬,不听使唤。寒气犹如虫蚁一般,从欧阳七的皮肤钻进体内,顺著血液、骨髓四处爬行、啮咬,欧阳七渐感难以支撑,慢慢陷入虚脱状态。
就在半昏迷中,欧阳七感到仿佛有人走近,那人将他拖上岸来,塞了一颗药丸到他口中,随后扶他坐起,双掌抵在他背上,慢慢将一股气息送进他体内,这股气一进入欧阳七体内,霎时产生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欧阳七但觉体内寒气渐渐散去,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随后便沉沉睡去。睡不多久,突然想起自己正在受罚,被人发现睡著就糟了,想到此节,立即惊醒。欧阳七醒来一看,自己仍坐在寒潭之中,桃花林里除了他之外,再无其他人。
欧阳七大为疑惑,方才的感觉如梦似真。要说是假,此刻确实不再觉得酷寒难忍;要说是真,外人既难以进入天外天,天外天中人又何必如此神秘?欧阳七百思不得其解。
寒气既去,欧阳七再不敢大意,盘腿静坐,按律吐纳,潭水的寒气便再不能侵袭他。到了酉时,欧阳七上了岸,略舒筋骨,想到该练功,不料才打了半套黑衣人所传的掌法,忽觉胸口一疼,一口真气上不来。欧阳七缓了缓气息,重新运功,气沉丹田,一提气,胸口又是一阵疼痛。欧阳七心中大骇,盘腿静坐片刻,再试著运功,一股寒气由丹田冲向胸口,欧阳七闷哼一声,已然明白方才受潭水寒气所侵,身子受损,强行练功,只怕不妥。欧阳七闭上双眼,端坐不动,过了一刻钟之后,开始静心调息,连哑奴送饭来也不知道。哑奴见状,也不敢打扰他,放下饭菜,悄悄退开。到了子时,欧阳七才感到气息较为顺畅。
第三天天刚亮,欧阳七要下水之前,不免有些迟疑,担心昨日之事重演,又不敢违抗师命。欧阳七一个深呼吸,跃入寒潭,刚坐定,一阵寒意,不由微微打个颤。过了一个时辰,忽觉有些晕眩,随即陷入半昏迷状态。不久有人走近,将他扶上岸。那人就如昨日一般,先给欧阳七服下药丸,接著为他输送真气。欧阳七但觉通体舒畅,却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待欧阳七完全清醒,身子又在潭水中,四下依然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