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啻为一场噩梦般的经历。当佟桐在榻上痛苦辗转了好几个时辰,鲜血、汗水、嘶喊、呻吟……痛苦又漫长的折磨也快将紫眠击溃的时候,孩子终于诞生——以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方式,伴随着血污哗啦一声脱离母体,幼小的生命皱巴巴又青又紫的落在紫眠手里,脆弱的分量让他不知该怎样拿捏手里的力道,一时尽是慌乱无助。
他笨拙的使用断脐线和剪刀,又颤着手倒提婴儿拍了拍,看那团小东西终于发出洪亮的啼哭,他竟疑心是自己弄疼了他,而非遵照医书所授。
“弟弟……”望着这千辛万苦才来到世上的孩子,紫眠心头蓦然一空——他是他的弟弟,以纤尘不染最无辜的姿态与他照面,此刻,他的心中如何还能有恨呢?
遮住双眼的手沾满血污,还是能感受到泪水的滚烫。
二十四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出生的,他至此方才明白,为何云阳公主对他冷漠决绝,却依旧有一份不易察觉的耐心;为何师父明明身在他人阵营,却依旧体贴养育了他许多年。当陪伴着这个脆弱的生命,历尽艰难,看他不设防的来在自己面前,也惟有回报自己柔软的心,方能不硌痛他娇嫩柔软的呼吸。
如此这般,怎能还有恨呢……
长久被压堵着的心在此刻终于释然,轻松畅快得好象重新学会了呼吸,紫眠察觉榻上佟桐正惊异得望着自己落泪,不禁赧然一笑:“抱歉,我该给他洗澡的。”
暖水釜里的水早已凉却,紫眠掏出一张红色火符,念了咒贴在暖水釜上,须臾凉水便温热起来。他小心的托着婴儿的头颅,用手巾一点点给他洗濯身子。榻上佟桐筋疲力尽,昏睡前眯着眼睛,望了一眼紫眠细心的动作,忽然便觉得无比安心,就此沉沉睡去。
孩子安静的躺在紫眠手中,舒服的受洗。紫眠望了一眼沉睡的佟桐,想起翠英殿镜中自己的母亲,心口已是浅浅的痛。
他的母亲是一场悲剧,如果他能够做到,他只想给她幸福。报仇能带来的只是周而复始的痛苦,自己有理,他人又何辜?用法术超度来消匿仇恨是最消极的,何尝又不是最简单干净的呢?以暴制暴,仇是报了,却给更多的人带来灾难。
此刻躺在他手中的孩子,会不会有一天也对他满是仇恨?而他们明明该是亲人。这对母子就好象自己的昨天,他手中的孩子会轮回他的命运,还是拥有新的人生?
暖水釜里的水又开始变凉,紫眠一愣,抱起孩子又往暖水釜上贴了一张道符,以手试探,水却继续凉下去。他一怔,沉默了许久,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报应来了。
紫眠抱着孩子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已大亮,他缓缓笑起来。
曾经他也失去过法力,那时候还丧气的觉得没有道法,自己算不上合格的男人——他又几曾合格过,他一直是个断不了奶的孩子。依赖自己的所学并没有错……但是,该是他长大的时候了。
紫眠回身,望着全然信赖自己的母子,在心中一点点推演自己的计划……
天已大亮,龙白月在燕营中困顿一夜,此刻终于走出囚车,也被松了绑。她与其他女伎站在一起,众人皆神色萎靡,花容憔悴。她还沉浸在昨日的惊鸿一瞥里,惊惶了整整一夜。
紫眠为什么会被燕人簇拥着,还穿了衮服。他便是一时通敌叛国,也难有这样的待遇,难道他早早就有了计划……在他失踪的时候,他做了些什么?
宝儿曾替紫眠卜算过——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逆流而上寻找什么呢?往北为逆、叛国为逆、篡位为逆,他求什么?复仇、权势?道阻且长……龙白月便不敢往下再想。紫眠紫眠,你……定要安然无事才好。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自私,但假若可怕的猜想完全正确,全天下怕是都要讨伐他,不缺她用道义去谴责什么——还是顺着自己的私心,将他留给自己,自私维护吧……怕是也只有她一个会维护他了,龙白月绝望的想着。
他若一意孤行,她便陪他,不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真要报应起来,为天下赎罪的人,再添上她一个好了……
几名燕兵打断了龙白月的沉思,他们围着众女伎指指点点,淫笑着大声议论。龙白月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气直冒。这样的身份被送进敌军手里,还能有什么下场,她又不是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
果不其然,女伎们还没有喘息过来,便有几名蠢蠢欲动的燕兵上前拽人。众人立刻炸了锅一样嚎哭起来,躲避挣扎,生怕大祸临头。两三名女伎被拉出来拖往帐后,凄厉求死的惨叫听得人大白天也毛骨悚然,剩下的人噤若寒蝉唬成一堆。
龙白月鼻青脸肿,比其他人都要蓬头垢面一些,因此暂时无恙,她冷眼看着周遭逡巡的燕兵,苦无空隙可供逃跑——这里到底是敌人大营,比之前严密多了。聚众闹事逃跑已经挫败过一次,燕贼必然有防备,何况众人斗志已散,她只能一个人想法子了。
帐后传来衣帛撕裂声,尖叫声越发凄厉,就在众人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不堪,哭得无法自抑时,帐内忽然走出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用蛮语厉声叱骂了几句。就见帐后燕兵衣冠不整的悻悻站起身,脱险的女伎立刻攥着襟口爬出来,飞快钻进姐妹群中,哭得撕心裂肺。
那长官皱着眉头扫视她们,哭声顿时便怯弱下去,众人战战兢兢的望着长官,怕他放任手下凌辱她们。那长官对士兵吩咐了几句,又钻进帐中,众人刚拎起心,却见士兵们都老实下来,改为乖乖看守她们。
“说不定这里也有军纪,看那长官似乎严明……”女伎们松了口气,便有人悄悄这样议论。
龙白月不以为然,她们到底是宫里长大的,未免天真。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那长官责骂士兵时,士兵未见胆怯,而是悻悻傻笑;而那长官扫视她们时,眼光明显也有掂量她们姿色的意思——极可能那长官只是厌恶士兵白天率性胡来,至于满足手下的兽欲,也许他是允诺的。
还是得尽早找机会逃走才行。
中午发下来的干粮是有些馊坏的豆饼,娇生惯养的宫伎们一看见就哭,怎么也不肯吃。龙白月饥肠辘辘,想着逃跑得花力气,狠下心一口口吃起来。豆饼口感木渣渣的,她怕狼吞虎咽更要坏肚子,不得不认真咀嚼,边嚼边淌眼泪,忍受馊坏的豆饼令人作呕的味道。这时候她不得不羡慕起紫眠——其实没有味觉有时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就着木桶喝了几口凉水,肚子很快就胀起来。龙白月举起袖子抹抹嘴,一坐起身就看见周遭女伎目光怪异的盯着她。
她们大概觉得她很剽悍吧?撇开原因不谈,龙白月也觉得自己来这里第一顿就吃得香,的确有点丢人,于是红着脸自嘲道:“其实我进宫前也是苦出身……你们多少也吃一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一名宫伎摇摇头:“不吃了,反正是要死的人了。”
“不到最后一刻,干嘛要绝望呢?”龙白月望着她们一蹶不振的模样,有点不忍心。
“已经逃了一次了,这就是命……”另一名女伎心灰意冷道。
什么命不命的,她偏不信,龙白月听了来气,一发狠又吃了半块豆饼,差点撑死,一下午都难受得靠在帐篷边躺着。
入夜后燕营里烹羊宰牛,香气腾腾。龙白月使劲嗅嗅鼻子,闻到一股酒味——该死,什么酒能香成这样?她又使劲嗅了嗅,咽了一下口水,心想着饱暖思淫欲,这地方可万不能再待了。
果然燕兵们都被那股酒香吸引,守卫顿时松懈下来,他们瞅了眼颓然睡在一起的女伎,悄悄三三两两的走开。女伎们手都被缚在一根绳子上,龙白月假装埋头哭泣,其实暗暗用牙早将绳子扯松,她觑准一个空隙,飞快将手褪出绳索,闪进一处火光的死角。不远处是黄烘烘的火光,拼酒的燕兵在大声喧腾,龙白月只能紧挨着一处帐篷借以藏身,心跳快得几乎要昏倒。
该往哪里逃?燕兵驻扎在北郊,京城在南面——她往南迎头撞上燕贼的可能性太大,还是往东吧……她记得也是逃跑的时候,他曾说过,往东走……
小心避开火把的光亮,摸黑跌跌撞撞往东跑,果然不久便看见军营的木栅栏。龙白月心下一喜,耐心等逡巡的哨兵走远,她一鼓作气钻过栅栏,却发现栅栏另一边仍然有军帐,容不得她喘息,往东再摸上几步,结果又听见令人熟悉的丧气哭声。
龙白月傻眼了,她意识到燕贼在围城,自己往东跑不是在敌营里转圈子么。几十万的敌人该有多大的营盘,重重包围她插翅也难飞的。就在迟疑间,几队巡逻的哨兵向着龙白月走来,只有前方一条路,她急中生智,索性循着哭声向俘虏那里跑去。
俘虏处灯火通明,好在边缘有机可趁,龙白月趁人不备,慌忙跑到一名俘虏身后蹲下,掩人耳目。觑着这处俘虏尽是妇孺,衣着光鲜考究,大概都是达官贵人的家眷。龙白月心想也好,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她在这里蹲一会儿就走。
哪知就在此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白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龙白月诧异得抬起头来,竟看见了玉儿,不远处几个人回过头来,却是冷着脸的贺夫人,还有当日阎府的少夫人朱璃。龙白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天,这会儿竟然凑到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