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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千零一面镜子

你可以像疯狗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你可以诅咒你的命运,但是等到最后一刻到了之时,你只能轻轻放手。

——《返老还童》

1、一千零一面镜子

下午,签署几个重要文件后,赵成俊与彼得安谈及nirvana对博宇有可能会采取的下一步举措,彼得安提出了许多应对措施,他都一一摇头,完全一副无心应战的样子,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又说不上来。谈了许久,阿莫端来咖啡,他喝着苦咖啡,越发觉得这苦味直达心底,苦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翻出更深切的痛楚来。

他心烦意乱,掏出银质的打火机,取了支烟点上。

彼得安注意到了他的打火机,只好转移话题,笑道:“这打火机你好像用了好多年,从未换过,没想到你这么念旧。”

赵成俊疲倦地呼出一口烟,声音近似无力:“用习惯了而已。”

是啊,习惯了。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习惯的,被最爱的人伤害,被最亲的人背叛,痛着痛着就习惯了,说心如死灰也好,说心如止水也好,他已经习惯了这般的痛楚,总想着痛过了,就好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起身踱到落地窗边,静静地远眺玻璃幕墙外真实的城市,什么都是虚幻的,唯有这道玻璃墙外那座郁郁葱葱的城市是真实的,难得好天气,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太阳了,阴霾多日的城市又显现出了明亮的底色,民族大道上的车流也似比往日拥挤,仿佛城市流淌的血液,生生不息。城市的天空依然高远,蓝得近似透明,零星的几缕白云飘在天际,仿佛电影里寂寥的空镜,只是没有了鸟儿的飞翔,天空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压抑。

毛丽,我并不是要这样……

他在心里说。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天了,赵成俊似乎已经平静,但那日毛丽昏倒时惨白的面孔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当时他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软得像是被抽了筋骨,浑身冰凉,章见飞随即冲上去,将他狠狠推开:“滚!滚得远远的!如果毛丽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杀了你!”自小一起长大,这是他第一次见章见飞咆哮如雷的样子。

毛丽随即被送往北海当地医院,并无大碍,当天晚上就醒过来了。但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在病房里又哭又叫,那声音骇人,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没有人可以靠近她,连她母亲都拿她没办法。不断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咚咚的闷响,那是毛丽在撞墙,紧接着就有护士进去包扎。当血迹斑斑的纱布和棉花被护士拿出病房的时候,章见飞当即痛哭失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想来那情景触动了他深藏心底的伤痛。

赵成俊当时站在走廊上,亦如同死过一般,章见飞根本不让他靠近病房,最后他只能默默离开医院。当晚,他又回到海天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漆黑的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人的呼吸,他知道,这次他将她推向了更远。这是他自酿的苦果,只能是他自己来品尝,虽然已经预料过这结果,但真的面对时他还是痛彻心扉,痛得五脏六腑都抽搐在一起,痛得他差点以为活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好在他熬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去医院探视毛丽,章见飞见到他时已没有头天那么激动,眼底布满血丝,看来他也是熬了一夜未睡。

“你来了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你就说吧。”当时毛丽的母亲去药房了,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正在给毛丽量血压。

“去外面。”章见飞冷着脸,转身出门。

赵成俊跟随出去,两人在住院部大楼的吸烟区说话,所谓吸烟区其实就是两栋大楼之间连接的一个露台,天空有些阴,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所以露台上并无他人,章见飞一改往日的优柔寡断,开口就跟赵成俊摊牌,给他最后下通牒:“别的我不多说什么,我只谈两点,一,你马上离开南宁回槟城,我不会允许你再出现在毛丽的跟前;二,你若继续留在南宁,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我跟你说过多次,毛丽是我的底线,你伤害到她,我决不饶你!反正我们交锋也不是一回两回,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争个高低吗?那好,我成全你,到时候别怪我心狠!”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他不肯妥协,“但我可以保证我不再打搅她,我不想回去,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你公司的总部现在不是在大马吗?为什么不回去?”

“我……反正不回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让你走的!”说完章见飞掉头就走,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赵成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掠过,雨开始下大了,哗哗的雨水打在遮阳棚上,湿而重的寒气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其实昨日他就觉得身体很不适,晚上回到海天苑便开始发烧,早上若不是惦记着要过来看毛丽,他根本起不了床。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住院部大楼的,在电梯里几乎瘫倒下去,幸得有好心的护士将他搀扶出来,送他到医院门口打车。

回到海天苑,他咳了许多血,洗手间的大理石台上殷红一片,因为彼得安马上要过来,他不想让他看到,他拿了毛巾跪在地板上擦拭。henson跟他说过,如果再次出现咳血状况,必须立即入院。可是很奇怪,他心里并无半点恐惧,也许他等的也正是这一天吧。

彼得安当日下午赶到北海,之前他一个人想了许久,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决定,他跟彼得安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要他尽早安排大马的律师过来,过几天他回南宁要见律师。彼得安非常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北海,他却坚持要在北海静养几日,彼得安没办法,只得给他找来两个护工看着他,可是待彼得安一回南宁,翌日一早他就只身上了涠洲岛,短暂停留后他坐上渔船再登陆另一个无名小岛。

那个地方无人知晓,地图上都找不到,这是多年前他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小岛,四面临海,不算荒芜,因为岛上住了十来户渔民,但民风淳朴,没有人打搅他,很适合一个人静思。每次在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上那个小岛静静地待上几天,让浮躁的心境慢慢沉淀,还原生命最本色的单纯。大海无限包容,天空无限高远,生死,爱恨,在潮涨潮起的海浪声中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用手机拍了张星空下的大海传到微博上,他想如果毛丽上网一定可以看到,她会怎么想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是时候解脱了。

两日后他回到南宁,心境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此后一连数日,他都在办公室与律师密谈,除了彼得安和大马赶过来的副总裁罗森以及另外两个元老级高层,没人知道这次密谈的内容是什么。随后他开始调整公司的运营,打电话给远在英国的杨叔,建议他撤资,因为他知道章见飞既然表明了要收拾他肯定不会只是说说,他不想让杨叔遭到无谓的损失,因为公司最大的股东就是杨叔,他没办法保证杨叔的投资还能继续获得回报,杨叔却笑说他投给博宇的资本从来就没想过收回。“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那日与杨叔谈及此事,他很不解。

杨叔答:“因为你值得信任。”

他半晌无语,最亲的人从来不信他,真正信任他的人却与他没有亲情关系,他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您当初给博宇注入资本是为了什么呢?”

杨叔叹道:“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世上真正让你不开心不快乐的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自己,我给你投入资本让你去报仇就是希望你能最后明白这点,仇恨这个东西伤己也伤人,我问你,你报仇报到现在,你有没有真正快乐过?”

“……”

“孩子,我的儿子如活到现在也跟你一般大,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儿子来对待的,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我的投入能让你醒悟,我觉得也值了。”

“杨叔……”

赵成俊陷入沉默,他谈不上彻底醒悟,他只是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就算最后章世德从泓海大厦顶层跳下来,他也觉得没意思,报仇雪恨又如何?死去的父母无论如何是活不过来了,他们长眠地下只等哪天他也去陪他们。当然章世德已经不可能会去跳楼,他中风了,据说现在瘫痪在床怕是挨不了几日,而围在他床边的无论是家人还是苏燮尔那帮人,无不盯着他手里的股权,个个都是豺狼,只等老东西一咽气就争先剥他的皮吃他的肉,还要把老东西的骨头都舔得干干净净,一毛钱也不会让他带进棺材。

这也是赵成俊心灰意冷的原因,自小背负着这仇恨,穷尽十年去打击章家,他赔上的远比他获得的要多得多,所以杨叔说的这番话深深刺痛了他。他当然不会因为杨叔的这番话原谅章世德,但他也懒得再在章世德身上花心思,老东西身边围了那么多豺狼,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何需他再去剐一刀子,他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能赔上的都赔掉了,他还剩下什么?

他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

此刻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四周好似通透的镜子,一切皆透明,他就像是被困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真实的世界触手可及,却始终与他隔着一道玻璃的距离。每面镜子都倒映着他的身影,有时看久了,又隐约能瞧见她的影子,模糊却又那么真切,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飞机上看过的一本诗集,一个伊朗诗人写的,里面有首诗让他印象深刻,他曾在某个本子上记下过,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念了出来:“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念完他自己都诧异不已,他缘何记得如此清楚?

彼得安也愣愣地瞅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念诗,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brant,我没听错吧?”彼得安受惊不小。

他一声长叹:“是我错了,我不该来到这里,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错得荒谬,错得离谱。”他缓缓转过身,正好有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背景是凌空的地王之巅,一时间光芒万丈,他背着那光踱回到沙发边坐下,闭上双眼,声音发颤,“可是阿杰,我还是很想念她,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她,早上醒来就觉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怨恨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就那么待在梦境里与她在一起该有多好,阿杰,这该有多好!”

“brant……”

“快了,这一天快了,所以我不害怕。”

“爸爸,你觉得什么是爱情?”傍晚时分,毛丽挽着父亲毛延平的胳膊在海滩上散步时,忽然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幼稚的问题,“或者说,什么可以证明爱情?”

毛延平是早上到的北海,此行携毛晋来广西是为了与nirvana合作在南宁投资建酒店,说起这事章见飞还是很厚道的,上次nirvana竞标夺得风岭12号那块地后,章见飞主动跟毛晋联系,提出合作开发建酒店,毛晋征求老爸的意见,毛延平欣然应允,抛开章见飞是前女婿的身份不说,能与nirvana这样有海外资本背景的大公司合作也是一件双赢的事,生意场上谈生意,这无可厚非。

当然此行回来,毛延平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做毛丽她妈的工作,动员她搬迁,因为毛丽家现在住的地方因商业开发要整体拆迁,如果老太太不愿意搬到开发商提供的安置地,就帮她另外找个好地方买套商品房,让她和老伴安度晚年。结果毛延平一提这事就被毛丽她妈一顿骂:“我搬不搬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住大马路上都不关你的事!有了几个臭钱就来显摆,了不起啊?”

当时是在晒满咸鱼的院子里,衣冠楚楚的毛延平被前妻劈头盖脸一通骂居然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跟黄伯伯说:“你瞧,她就这脾气,几十年了都没改。”

吃饭的时候,当得知毛延平是来南宁投资建酒店的,毛丽她妈立马又翻脸了,举着筷子指着毛延平说:“你看看,你看看,就是有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商人才逼得我们这些老百姓搬家,拆了东家拆西家!”又指着毛晋,“还有你,跟你爸一样,良心都被狗吃了!”

毛晋愁眉苦脸道:“妈,我压根就没良心,狗也吃不到啊。”

扑哧一声,毛丽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桌的人都笑了。

可是骂归骂,毛丽她妈还是忙前忙后做了一桌子菜,招待“黑心肝”的前夫和良心被狗吃了的儿子,一家人坐一张桌上吃饭这是多么久远前的事了啊,毛丽心中难免伤感。老实的黄伯伯只是一味憨厚地笑,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去院子里补渔网了,似乎有意留下毛丽一家四口团聚,可是黄伯伯一离开桌子,毛丽她妈反倒沉默了,默默扒着饭,目光根本不朝毛延平看。

“你妈老了。”当毛丽问父亲什么可以证明爱情时,毛延平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句不着边际的话,“三十年了,她也真是不容易。”

“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毛丽用脚踢着沙子,撅起嘴巴撒娇。

毛延平侧身看着女儿,“我刚刚已经回答你了。”

毛丽不解:“回答我了?”

“唉,乖女,你到底还是太年轻。”毛延平轻叹一口气,注目于海面上辉煌的落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什么故事?”

“一个有关爱情和时间的故事。”

“爱情和时间?”

“嗯,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座岛,在岛上分别住着爱情、金钱、虚荣和快乐四个人,有一天这个岛要沉了,大家都纷纷驾船逃命,最后只有爱情没有抢到船,她哀求金钱带她走,可是金钱说我的船上已经堆满了金子没办法再载你了,你去找别人吧;于是爱情又向虚荣求救,虚荣也拒绝了她,同样快乐只顾着自己快乐也没有载上爱情,最后爱情孤零零地被留在了岛上,眼看着岛就要沉没,这时一位驾着船的老人驶过来了,老人将爱情救上了船,爱情直到下了船才发现还没来得及问老人叫什么名字,此后她寻找这位老人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有一天她遇到智慧,智慧告诉爱情,那位救她的老人叫时间,因为只有时间才可以证明爱情的存在……”

毛丽怔怔地看着夕阳下的父亲,“时间?”

“对,时间,这下你明白了吧?”毛延平微微一笑,搂过女儿的肩膀,继续朝前走,“你妈心里有我,我不是不知道。这就是爱情,三十年了,哪怕她心里恨着我,哪怕她与别的人生活,可是这爱情始终深埋她心底。刚刚在吃饭的时候,看着你妈的白头发,我心里其实很难过,她是真的老了,我也老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三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却是半辈子,甚至是一生。我很感谢你妈,真的,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给不了对等的爱情,我们没有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基础,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悲剧,我心里觉得负疚却没有办法,毛毛,你能懂吗?”

“爸爸,我能懂。”

“你能懂是最好的,我就怕你们儿女怨恨我,怪我没有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自私没有责任的父亲,当年与你妈离婚我背负了很多人的责骂,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痛苦的,加上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生活方式也截然不同,人生短短几十年,两个人把毕生的精力都消耗在争吵和彼此怨恨上,这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你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懂这个道理,这很难得。说到底,其实你妈当年放我走也是为了成全我,她知道我待在这里不开心,所以宁愿放我走,这就是爱情啊,只有真心爱一个人才肯为对方着想,希望对方幸福,你妈嘴上不承认,但我不会不领情。”

毛延平说着轻抚爱女的头,“毛毛,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跟男朋友分手了是不是?没有关系,爱情是讲缘分的,也许他根本你就不是你命里的人,你们才认识多久啊,就算情深也是缘浅……”

“爸爸,他是不是我命里的人我不强求,感情这种事确实是讲缘分的,我可以接受他不爱我,但我不能接受他利用我,就是这点让我很难受,这阵子我冷静下来细想,他接近我应该是蓄谋已久的,我很想知道,他对我的付出难道都是假的吗?一个人的内心要有多坚硬才可以让自己做到铁面无情?”毛丽说着哽咽起来,伏在爸爸的肩上抽泣,“可是爸爸,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个人倒也罢,就当是我遇人不淑好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骗,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一样,我觉得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是故意的,他是想将我推开才做出那么狠的事,这感觉跟当初被吴建波骗不一样,因为我根本就恨不起他来,不像我对吴建波,哪怕这个人死了我也没少在心里诅咒他,可是我现在只要一想起赵成俊,心里不是恨,而是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毛延平叹道:“乖女,这只能说明你对他还没有死心,还抱有幻想。”

“不,爸爸,我的直觉从来不会错,那天我刚昏倒时还是有些意识的,他抱着我的感觉……我,我说不上来,就好像我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我们谁也不能失去谁,所以我现在很想当面去问问他,想听他跟我说真话……”

毛延平搂紧女儿,心疼不已:“臭小子,竟然将我女儿伤得这么重,我真想去教训他一顿!毛毛,你用情太深了,不管他是真骗你还是假骗你,他带给你伤害是真的,忘了他吧,跟爸爸回上海好好重新开始,你还年轻,一定还可以遇到更好的人。”

“可是爸爸,我遇到再好的人也不是他,都不是他!”

章见飞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平日随和淡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真的下手起来其狠绝不输任何人,为了逼走赵成俊,他当即下令全面收购博宇股权,有多少吸入多少,决不留一点余地。不仅是股权,章见飞还联络所有跟博宇有信贷往来的银行,以最优惠的条件要求他们停止对博宇的拆借,同时收回全部贷款,收不回就变卖抵押;已经收购的关系企业,宣布并入nirvana,不能并入的就破产,解散员工、套现……

章见飞每发号施令前都反复提醒赵成俊:“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赵成俊始终还是那句,“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不过十数日,博宇就全盘倾覆,nirvana仅用了五个交易日就成功吸入博宇36%的股权,加上先前的15%的股权,nirvana以51%的股权成为赵氏最大的股东,名正言顺地在董事会上正式罢免了赵成俊的董事长兼总裁职务。至于原来的投资人杨先生只是博宇的名誉董事长,并不影响决策。在大获全胜的那日,章见飞还专门致电杨先生,向他表示歉意,声称公司改组高层后会根据市面流通的股价差额弥补他的损失,杨先生婉拒了,说事已至此他本人对nirvana入主博宇没有意见,他当年给博宇注入的创业资本这些年已经获取了十分丰厚的回报,他心满意足。章见飞听他这么说也就尊重了他的意思,至此博宇集团江山易主,章见飞毫无悬念地成为新任董事长,总裁的人选也已经敲定,很快就会走马上任。

而马来西亚那边,在各大银行的逼仓下,博宇集团名下的关系企业纷纷宣布破产,没有破产的,宣布被nirvana并购。赵成俊的私人财产里,除了槟城哥灵顿大道的那栋私宅之前被他赠给了属下安志杰,其他包括兰卡威的度假别墅、游艇,吉隆坡和泰国等地的多处房产等因事先被抵押给银行,全部被查封,随即低价变卖给了nirvana,全部清算完还倒欠了银行巨额债务。一夜之间,赵成俊从拥有上百亿家产的巨富变成了负资产,名下仅剩了这两年陆续收购来的13%的泓海股权,维拉潘那边闻风而动立即派人来与他谈判,试图说服他将这笔13%的泓海股权兑现(其实就是卖给苏燮尔),这样就可以差不多还清他欠的银行巨债,包括银行方面也都过来游说他,均遭到他的拒绝。马来西亚的媒体分析,他可能是想留着这笔股权准备日后东山再起,如若不然,他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而且靠着这笔股权每年可观的分红,他个人的生活也不至于受太大的影响,他还是可以过得很富裕的。

而章见飞是铁了心要把他弄回槟城,他最绝的是疏通了某些要害关节,让大马那边通知赵成俊限期离境,官方理由说了一堆,冠冕堂皇,反正赵成俊就是不能待在中国了,必须在一个月内离开中国境内,否则将被引渡,而且终身不得再入境。

“我不会让你再接近毛丽半步!”这是章见飞发狠说的话。

当然章见飞也没有料到,就在他全力收购博宇的时候,泓海以nirvana非法占用泓海海外储备基金为由对章见飞提起诉讼,要求他退返该基金,因为这笔基金当初是章家老爷子在世时设立的,就算章见飞要继承也只能继承基金的一半,既其父章世勋法定继承的部分,而无权侵占全部基金。章见飞还未来得及反应,官司就诡异地占据了各大报端的头版头条,槟城商界一片哗然,当日nirvana股价就连挫了好几个百分点,一连数日暴跌,而就在nirvana股价暴跌的这段时间,有人趁机大肆收购nirvana股权,章见飞派人一查便知收购方正是维拉潘集团的某位董事,说是私人收购与公司无关,但傻子都想得到这是苏燮尔授意的,他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章见飞被激怒了,他没有想到苏燮尔如此贪婪,霸占泓海执行董事的位置不知足竟然还想并吞nirvana,意欲将章家在槟城商圈赶尽杀绝,防止nirvana羽翼丰满后对泓海和维拉潘不利,因为nirvana虽然是章见飞自主创立的企业,与泓海无关,但章见飞毕竟是章家的人,难保日后不奋起反扑夺回泓海控制权,苏燮尔大概觉得与其到时被动迎战不如主动出击,眼下nirvana刚刚收购完博宇,元气大伤,市面流通资金严重匮乏,正是灭掉它的最好时机,商场如战场,章见飞该如何应对?

但章见飞也不是吃素的,一方面进行大规模资产重组高调启动数个新项目,以显示nirvana超强的实力不会轻易被打倒,从而赢回股民对nirvana的信心,另一方面他频繁往返大马与苏燮尔之间谈判,警告他适可而止,并保证日后绝不动泓海,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苏燮尔会如何反应?

再说南宁这边,nirvana成功收购博宇后,将公司总部也搬到了地王大厦,就在博宇的楼上,博宇新任总裁马先勇已经正式与赵成俊办理了交接手续。马先勇是nirvana的原副总裁,主管nirvana在大马的业务,与章见飞交情非同一般,两人不仅是剑桥校友,同时也是多年的事业伙伴,不过马先勇并没有章见飞这样显赫的家世,他出生在大马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先后在几家大公司做过,职位都挺高,但因为锋芒太露人缘不太好,一直受排挤,多年来跳来跳去也只是个高级打工仔。但这可是个厉害人物,论个人能力与章见飞不相上下,而且做事比章见飞更果断,雷厉风行,倒有几分赵成俊的气势,他身上罕见地集中了章见飞与赵成俊的特点,是个不可多得的商界奇才。所以章见飞自立门户后,毫不犹豫地将马先勇挖到了自己的公司,不仅给了他副总裁的高职,也给了他生杀大权,nirvana能如此迅速收购博宇马先勇立下了汗马功劳,也难怪他有个外号叫“魔术师”,接管博宇后,短短半个月就让博宇起死回生,博宇之前险被下马的地产、物流项目被他整合后重新运作,效率堪称惊人。章见飞对他很满意,赵成俊也无话可说,章见飞的眼光他还是信得过的。

大局已定,剩下来的就是公司普通员工的各自权衡了,章见飞给予他们充分的尊重和自由,要走要留但凭个人做主,公司不强求。起初高层们猜测可能会有很多人选择离开,尤其是市场这块,这些年培养了不少拓展型人才,都是各家竞争公司重点挖掘的对象,开出的条件都十分丰厚,但出人意料的是离开者寥寥,大部分都留了下来。连马先勇都说,别看赵成俊平日里喜欢板脸,其实他还是很会拉拢人心的,这种凝聚力绝非简单的高薪可以做到,换句话说他很会管理公司。

作为前总裁的首席秘书,莫芷涵(阿莫)的去留这时候尤其备受关注,大家都知道她在赵成俊身边工作长达七年,博宇创始之初她就在公司了,她不是高层,但绝对称得上是公司的元老级员工,历经七年风雨,她见证了博宇从起步到腾飞的每一次奇迹,所以当博宇被nirvana收购已成定局时,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特别是赵成俊被董事会宣布罢免执行董事以及总裁职务的那天,有人听见她躲在洗手间恸哭。

但阿莫就是阿莫,在赵成俊身边历练这么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深得老板真传,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分寸,最崩溃的时候也不会在人前失控,哪怕明明眼睛红肿,她脸上依然波澜不惊,好像眼前的风云变幻与她丝毫不相干似的,对待工作她还是一丝不苟,保持一贯的冷静细致,接待来客时还带着得体的笑容。

博宇新任总裁马先勇第一天到公司视察顺便跟赵成俊办理交接手续时,阿莫依然端出浓香的咖啡呈到马先勇的跟前,马先勇对她煮的咖啡赞不绝口,她礼貌致谢的同时随后就交出了自己的辞职报告,马先勇当时眯着眼睛端详她片刻,笑呵呵地说:“你既然已经决定辞职了,为何刚才还费心煮那么好的咖啡给我喝,你完全可以放把毒药放到里面。”

阿莫镇定自若地答:“我一天在这位置上,就会做好分内的事,只要您批准了我的辞职,我再下毒药也不迟。”

马先勇愣了半晌,朗声大笑:“好好,不愧是brant一手调教出来的,有个性有气场,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莫小姐,马某现在诚挚地邀请你留下来,条件你可以任意开,只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决不说半个不字,我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我很需要你的帮助,你看如何?”

阿莫当场婉谢,但是过后赵成俊劝她说:“你留下吧,不能因为我而影响到你的前程,换到别的公司你又得从头再来,人心难测,谁知道你会遇到什么样的老板?马先生是章董事长的朋友,章董事长你也了解,他身边的人是可以信赖的,何况你对这边的工作很熟悉,换个环境固然好,但也劳心劳力,不如一切照旧好了。”

阿莫当时含着眼泪没有吭声,赵成俊又说:“阿莫,谢谢你这些年对公司的付出,老实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老板,过去对你有诸多苛刻,我离开已成定局,唯愿你的生活有新的开始,并且获得幸福,这种幸福不是我能给予的,请谅解。”

赵成俊能将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对她的尊重,阿莫冰雪聪明如何能不清楚老板说这番话的深意?她生平第一次在老板的面前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要换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赵成俊对她一贯要求严格,从不允许她将个人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但这次他由着她了,默默看着她哭了许久,叹了口气,最后交代她:“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早晚我们都会有分开的一天。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我办公室有些私人物品,你帮我清理下,马先生下周就要上班,在他来之前请务必将办公室整理出来交给他。”

阿莫含泪应允。

所以周末这两天阿莫一直在赵成俊的办公室忙碌,将属于他个人的物品分门别类,整理装箱,东西其实并不多,如果按她以往的工作效率半天就足够了,可是这次她一个人慢慢地整理,没有让任何人帮忙。与其说她在整理物品,不如说她在缅怀与他共处的那些时光,每一个细节她都默默品味半天,哪怕是曾经受过的委屈,如今想来也是甘之如饴,只因她能在他的身边。

可是任凭怎么挨,两天还是很快地过去了,周日晚上九点多了,她还停留在赵成俊的办公室,没有活儿可干,于是煮了杯咖啡对着玻璃幕外的璀璨夜色兀自出神,直到彼得安轻轻敲门,她才恍惚着回过头来,愣了半秒,惊觉自己满脸是泪,赶紧扭头拭了去,“你怎么来了?”

“上来看看。”彼得安装作没看见她的眼泪,背着手东瞧瞧西瞧瞧,在地毯上踱步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了,谢谢。”阿莫迅速调整情绪,很快又是一张标准的职业面孔,丝毫破绽也找不出来,她放下杯子,问他,“你要杯咖啡吗?”

“谢谢,不用了,我刚在brant那里喝过了。”彼得安在沙发上坐下,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能是因为非工作时间,阿莫今天没有化妆,倒显出她天生丽质,五官精致,肌肤白皙素净,不施脂粉的她反而更美丽。“你也这么说,老板也是这么说,七年了,说散就散,安志杰,你一点也不难过吗?”在公司里除了老板也只有她偶尔会对彼得安直呼其名,她这么问他的时候,还带着重重的鼻音,眼眶也是红的,显然之前哭了很久。

彼得安叹道:“难过又怎么样,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连老板都无能为力,又何况我们?只能接受现实了。”他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听说你已经决定留下来了,这样很好,换个环境又要重新开始,很累的。而且新老板马先生人很好相处,他是个性情中人,这是他跟brant不同的地方,所以在他面前你不必这么拘谨,随性点比较好,他没有brant那么苛刻,工作之余跟他开玩笑都没问题,只要把分内事做好就行了。”

阿莫颇有些诧异,“难道我在你们的眼里这么放不开吗?”

“也不是放不开,而是你跟brant工作的时间太长,性格上多少受了他的影响,情绪不外露,让人比较难以亲近。”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是的,有时候大家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很想叫你出来,就是没勇气,觉得你可能会拒绝,其他人也都不敢叫你,都说你跟老板很像,不太有亲和力。”彼得安说着抬腕看了看表,“哟,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我帮你把东西搬下去。”

“好的,你顺便帮我把东西交给老板吧,看少了些什么,我再帮他收拾。”阿莫说着起身去搬整理好的两个纸箱,彼得安抢先抱了个大的,笑道,“这种活就交给我吧,要不我会很没面子的,你搬那个小的就可以了。”

阿莫笑笑,也就由他去了,锁门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留恋地扫视她十分熟悉的办公室,目光落在桌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跑去把桌上的一个相框拿了出来,放进了纸箱,“这个差点忘记了,这是老板随身带的,一定不能少。”彼得安拿起一看,还是那张海岛的风光照片,“这是哪呢,回头我问问brant。”

“你最好别问。”

“为什么?”

“我曾经问过,结果老板当时就黑脸,吓得我再也不敢问了。”

“是吗,这么严重啊?”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总裁办公室穿过外面的格子间朝电梯走,进了电梯,四面皆是镜子,彼得安看着阿莫欲言又止,阿莫回避着他的目光,短暂的两分钟竟觉漫长,她知道这么晚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上来“看看”,在职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暧昧她岂会无知觉,她不是木头,也不是圣女,她只是没有这个心思。

出了大厦,彼得安抱着箱子去找自己的车,阿莫跟在后面,两人一起将东西放到后备箱,又在街边聊了几句,彼得安提出送她回住处,阿莫笑笑,说自己打车回去。彼得安只好拉开车门上了车。但他并没有发动车,一直看着后视镜目送阿莫转身离去,路灯照着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么孤单,他终于没能忍住,下车追上去,“芷涵!”

他甚少这样直呼她的名字,在公司里很少有人这么叫她,时间久了,连她自己对这个名字都觉得生疏,所以彼得安连唤了两声她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停下脚步茫然地转过身,脸上印着清晰的泪痕,她又哭了。

彼得安从未如此坚定地走向她,“芷涵……”

马先勇正式上任后,赵成俊限期离境的日子也快到了,章见飞再三劝他回槟城但依然遭到拒绝,两人每次谈到这事就翻脸,“反正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走。”赵成俊十分固执。章见飞完全奈他不得,“可是你挨到最后还是要走的。”

“到那个时候再说!”

平日两人除了在电话里谈公事,基本没有往来,赵成俊那阵子一直在家静养,不大见客,章见飞要过去还得事先打招呼,不然他会很不高兴。

那天早上章见飞因为没有打招呼就跑过去差点把赵成俊惹毛,当时才七点多,赵成俊刚起床,正在天台的玻璃花房晒太阳,章见飞在楼下摁门铃摁得叮咚直响,进了门也不管赵成俊要翻脸的样子,兴冲冲地告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泓海原董事长章世德将自己名下的全部股权都无偿划到了章见飞的名下,是无偿!章见飞事先完全不知情,自从苏燮尔成为泓海执行董事后,他与泓海基本就没有了瓜葛,这几个月他忙于收购博宇,现在又因为基金的事正在跟苏燮尔艰难谈判,进展缓慢,正焦头烂额之际,没想到章世德竟然主动将其名下全部的泓海股权都划给了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财务经理早上跟我说这事时我还以为听错了,章世德恨我恨得要死,他怎么会把股权都给我呢?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章见飞显然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问赵成俊,“你事先听到过风声吗?这简直难以置信……”

赵成俊对于这个消息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冷笑道:“章老头子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他儿子已经是个废人,他中风后也瘫痪在床,一身的病,估计也挨不了多久了,他当然不甘心泓海就这么被维拉潘给吞了,他手里的股权就是最后的王牌,他当然不会把这张王牌交给我,我又不是章家的人,但你不一样,你是章家长孙,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他只能寄希望于你能夺回泓海的控制权,哪怕他不待见你。”

“可是他那么恨我……”

“他再恨你,脑子还是清楚的,让你继承泓海总比他死后股权落入苏燮尔手中强吧?苏燮尔现在可是等着他咽气啊,这一招够狠!”赵成俊说着替章见飞算起了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本身就有5%的泓海股权,我名下也有13%,那次章嘉铭出事之前本来要转给你的,结果没转成,如果我现在转给你,你就有了18%,再加上章世德转给你的29%,你所持的泓海股权将会达到47%,超过了苏燮尔所持的41%,成为泓海的第一大股东!”他大笑起来,“所以我应该恭喜你啊,现在是章家的少掌门了,很值得庆贺!赶紧叫马先勇准备好我们的股权转让协议,我马上签字!”

章见飞听他这么一说也激动起来,“真没想到泓海还能被我们夺回来!我当不当这个少掌门根本无所谓,只是泓海这份家业能回到章家无论如何是件高兴的事。”说着他打量满脸病容的赵成俊,只觉他越发瘦了,问他什么病他又含糊其辞,只说是跟毛丽分手给打击的,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章见飞虽然之前出手狠绝但到底是兄弟,十分心疼他,“阿俊,你要尽快把身体调整过来,回槟城后泓海就交给你,我跟先勇负责稳固和拓展nirvana以及博宇在中国的事业,北部湾经济区现在的势头这么好,是我们的机会,特别是防城港那边的码头工程马上就要竣工了,这都是你一手创下的事业,你回槟城并不是你事业的结束,而是你事业的另一个开始。”

“拉倒吧,我才懒得管你们家的事!”赵成俊本来挺高兴,一提这事立即又变得不耐烦起来,他现在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连他曾经热衷的复仇也甚少提起,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繁华褪尽,爱恨都只是虚无的幻影,什么都没得到,什么也留不住。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丧失斗志的呢?

章见飞一时有些模糊,他所熟悉的赵成俊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往只要一提到章家提到章世德,赵成俊就会咬牙切齿竖起全身的刺,恨不能手刃章世德,可是现在他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章见飞当然不会认为是他原谅了章家,这中间肯定有外人所不知道的原因,这会儿他瞅着赵成俊避而不谈的样子,琢磨着他是不是在隐瞒着什么,他跟章世德不会是串通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