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過數日,經過周子瑾的細心教導,陳三識字、寫字,學會了不少常用字。
整間牢房,牆上地下,佈滿了刻劃的字跡,都是周子瑾與陳三使用石子,刻寫成的。
這一天,周子瑾考了陳三幾道題目,陳三統統答對,周子瑾很是欣慰。笑道:“看你骯骯髒髒、邋哩邋遢,沒想到你的腦筋還不錯,很多字一教便會。”
陳三笑問:“先生,您看我現在已經學完多少字呀?”
周子瑾沉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陳三道:“這樣,我可以開始學兵法了嗎?”
周子瑾搖了搖頭:“漢字浩瀚無邊,光是學會上百個字,小書你都還看不懂,何況兵書?看不懂兵書,又怎麼學兵法?”
陳三又問:“如果要看有懂兵書,我大概還要學多少字?”
周子瑾沉吟:“沒有一萬,也要八千。”
陳三聽得下巴差點沒掉落,叫苦道:“那豈不是還要一、兩年的時間?”
周子瑾道:“別叫苦啦,有人生得笨,給他一、兩年的時間,也記不了百八十字呢。”
然則陳三因而氣餒,大感失望,心想:“對我來講,一、兩年是不久啦,但誰知道周先生你何時要被斬頭,有沒辦法撐這久。”
周子瑾想要加以安慰,遂道:“舉凡進入學堂讀書的人,都有學名,哪,你也別叫陳三了,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陳三愣道:“咦?叫陳三這個名不好麼?”
周子瑾道:“也不是不好啦,只是……陳三這個名字太過簡單,你可知,名字就像人的外表,名字太過簡單,別人就很容易把你看得淺了。”
陳三想想也對:“倘這樣,就請先生幫我起個名字吧。”
周子瑾點了點頭:心想:“唔,得起個對他有意義的名字,省得他記不住。”尋思道:“就叫近南,你覺得怎樣?”
陳三道:“近南?是咱近南村的那兩字‘近南’麼?”
周子瑾又點了頭:“近南二字,你都學過,而且是你的住處,也較好記。”
陳三大喜道:“這樣以後我就叫做陳近南羅?”
周子瑾道:“嗯,以後,我就叫你近南。”
“陳近南,陳近南……”陳三咀嚼覆頌,愈發覺得好聽,心想:“先生講得真對,陳近南是比陳三好聽多羅。”
陳近南忽道:“先生,我有一個主意,不知您認為如何?”
周子瑾擺手道:“說來聽聽。”
陳近南道:“為了省些時間,乾脆這樣,先生將兵書上面的字先教給我,讓我可以邊學字、邊學兵法。”
周子瑾心想:“這小子還真奇怪,都進了死牢,學習的慾望還這麼強?”轉念又想:“嗯,難得有個這麼好學的學生,我又何必小氣?”苦笑道:“那就依你的吧。”
陳近南興奮得迭聲喊道:“多謝先生!”
周子瑾站起身子,環顧四壁,道:“兵書的始祖係為‘孫子兵法’,我在這面牆上,將它大概默寫出來,咱們,就照這部書的文字先教。”
於是乎,周子瑾以石子細細刻寫孫子兵法,從第一篇“計”,直到第十三篇“用間”。
接下來的日子,陳近南便跟著周子瑾,學習與孫子兵法相關的字詞。由於陳近南的史、地常識貧乏,戰場經驗全無,既不知帝王術數,更不知天文物理,周子瑾很難講解書中要旨,常常為了解釋其一,而離題萬丈。陳週二人教與學的進展因此頗慢。
某夜,陳近南因為思索書中一處疑點,百思不得其解,睡不著覺,於焉爬將起來。暗黑的牢房中,傳來周子瑾的陣陣鼻息,顯是睡得沉了。陳近南不好意思去問,只得藉著月光,摸索著牆上的原文推敲……一個突然,懷中掉下了一張物事,好奇撿起,原來是那張“神目咒”。
他心裡笑道:“我都忘記了這張東西啦,嘿嘿,如今我識不少字了,不太需要這羅。”正待收入,尋思又想:“咦?如果我將它貼在頭上,是不是就可以看明白這部孫子兵法?”想起五道轉輪王曾經說過神目咒的神效,不禁心動。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陳近南悄悄把手伸出牢籠之外,調整火把,好能清楚地照明牆面,接著沾染唾液,貼上符咒,重新再看牆上的文字。
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陳近南心境豁然開朗,牆上的這部孫子,觀其文無一不通,見其字無一不曉,尤有甚者,他竟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很快便將全書全文記頌在心。
先前他下地府,潛入地藏王殿,便曾仗著神目咒,偷看生死簿。生死簿內的記載都只有寥寥數行,是以當時他並感受不到“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神效。而今面對牆上這部孫子兵法,行文數千字,貼上符咒前後的差別可就大了,教陳近南喜出望外。
翌日一早,周子瑾考驗陳近南前一天的功課,陳近南每答必中,周子瑾很是滿意,卻不知陳近南已把整部孫子讀完讀通。
陳近南心想:“我要不要給先生知道,神目咒的秘密?”轉念又想,“我看,還是不要較好。這樣我就不能夠騙他繼續教我別的。”於是按下不表。
然則天不從人願,他師生二人的緣分,暫且便要結束。
當日下午,獄卒又領著差役來押人了。
周子瑾安慰道:“近南呀,你免驚,二十年後,咱還是一條好漢,況且你又沒做過壞事,死後會上西天的。”
陳近南心下苦笑:“先生嘛真是的,每次都講同樣的話安慰人,好加在我還不會死,沒者,這種安慰一點也沒效。”
獄卒這時開了門,點名叫道:“周策!”
周陳二人頓時一怔,心裡都想:原來是要叫他(我)?
周子瑾向陳近南慘然一笑:“終於……終於輪到我啦,”執起陳近南的手,哽咽道:“永、永別啦。”
事發太過突然,陳近南悲情驟生,抱緊周子瑾大哭:“先生——”
周子瑾亦難忍哀傷,抱緊陳近南泣道:“咱後世人……再做師生……嗯?”
正當二人相擁而泣之際,獄卒一旁冷笑:“喂!又不是要拖你出去斬頭丫,你們是在哭爸啥小?”
周陳二人又是一怔,停止哭泣,納悶地看著獄卒。
獄卒解釋道:“靖南王爺駕臨漳州,要請你出去問話啦,免驚。”
最初延平王鄭經退據臺灣,不時仍思反攻大陸,派兵沿海進襲,與耿南王耿精忠勢如水火。三藩之亂既起,耿精忠負責東路攻勢,鏖戰清軍於浙、贛二省,雖有斬獲,卻無法徹底殲滅江南清軍,離南京始終還有一段差距。說不得,耿精忠想藉臺灣水師由海路助戰,於是邀約鄭經,共取南京。延平王府遂派“諮議參軍”陳永華登岸,商討結盟事宜。幾經數日來的折衝,雙方的會談終有成果,約定盟立,是日,耿精忠便在漳州城內為陳永華餞行,送他歸返臺南。
漳州府衙,東廂內廳,宴罷,耿精忠與陳永華飲茶相敘,耿繼英與漳州知州(他大腿的刀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列席做陪。
不一會,兩名差役領著周子瑾到。
差役們事前先將周子瑾剝個精光、洗個乾淨,幫他束好頭髮,讓他換上新衣。周子瑾容光煥發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但見內廳正首設了兩席,右邊一席,是個戎裝剽悍、叫髯威武的青年將軍,正乃耿精忠;左邊一席,是位長袍清俊、短鬚斯文的中年書生,乃系陳永華。
周子瑾見陳永華至,心中激動喜悅,拱手喚道:“總舵主!”
陳永華亦喜亦驚,轉問耿精忠:“這便是王爺要給我的那份‘大禮’?”
話說周子瑾因為參加天地會,遭到福建府衙逮捕入獄。那陳永華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閩臺雙方今日結盟,自需放人示好,耿精忠說要送一份大禮,指的就是釋放周子瑾了。
耿精忠笑:“怎麼?參軍你不喜歡這份禮麼?”
陳永華笑道:“喜歡,當然喜歡。多謝王爺了。”旋即離座去迎。
陳週二人萬沒想到能夠再見,相互抱肩大笑。
周子瑾感嘆:“總舵主,您怎麼會在這?”
耿精忠一旁答道:“參軍是奉延平王之命,前來與我結盟。至於你嘛,是我送給他帶回臺灣的禮物。”
陳永華忙帶周子瑾引見眾人,領他二行禮,並大略說明了雙方結盟之事。
周子瑾笑謂:“如此看來,盟約是已立定的羅?沒者,靖南王會這麼大方,將我釋回?”
耿精忠冷哼一聲。
周子瑾既知這般局勢,心裡另有打算,上前做揖:“王爺既肯修好,將我釋回,又為什麼不肯做得徹底些?也將陳總舵主的親人釋回?”
陳永華一愣:“我的親人?我有親人被囚在漳州?”
陳永華尚且不知周子瑾人在漳州,況乎其餘,他並沒有親人被囚。
耿精忠疑道:“什麼?竟有此事?”轉問漳州知州:“喂!他說的可是真的?”
福建人素知耿精忠殘暴嗜殺,稍有不順,便取人命,那知州怎能不嚇得兩腿發軟,顫聲回答:“下官、下官不清楚……”
耿精忠怒拍桌面,拍得杯翻茶倒,暍道:“你這州官是飯桶呀!”
耿繼英趕忙來打圓場,問道:“周先生,您沒記錯?參軍的那位親人是誰?”
周子瑾道:“他是參軍的侄兒,名叫陳近南,今年十四、五歲。”說完,暗地裡使了眼色給陳永華。
陳永華與子瑾相交多年,默契足夠,心裡若有所悟,佯和道:“在下確有一侄名日近南,但不知遭到貴府囚禁。”
豈止陳永華不知,就連耿繼英也不知,誰能知道所謂的陳近南便是陳三。
耿精忠指著那知州,厲聲命道:“快去給我放出來!”
那知州跛著腿跳離座位,連聲答應,匆匆退下去辦。
這時候,陳永華湊近周子瑾,悄聲問道:“子瑾呀,你在搞什麼鬼?”
周子瑾笑笑:“那小子是我獄中的小朋友,總舵主,您不能見死不救吧。”
陳永華報以苦笑,嘆氣點頭:“那就順便羅。”
不久,知州帶著陳近南迴到廳上,陪笑說道:“回秉王爺,找到參軍大人的侄兒啦。”
剛一踏進大廳,撞見耿繼英,陳近南便心驚肉跳,可耿繼英看見陳近南卻是面無表情,理由無他,短短十數天內,陳近南不管是身軀或容貌皆已長大,迥異於前了。
耿繼英心想:“這傢伙彷彿似曾相識……”但卻認不出來。
周子瑾快步走近陳近南,小聲問道:“你想離開死牢麼?”
陳近南道:“想啊。”
周子瑾吩咐:“那就先別多問,跟我演一場戲。”引他至陳永華跟前說道:“近南,還不快向你大伯問好。”
陳近南是個聰明人,立刻會意,拜道:“大伯好!”
陳永華也頷首道:“近南,這些日子以來,苦了你啦。”
周子瑾冷不防踢了陳近南一腳,暗示他哭。
陳近南最會也最愛做假,當下嚎啕大哭起來:“大伯!我苦呀!嗚……嗚……”
不過因為哭得太過用力,滿臉濃涕,倒是難看得很。
這頭,耿精忠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你別哭啦,本王恕你無罪,跟你大伯一起走吧。”
陳近南聽了,不待吩咐,轉身旋向耿精忠三拜九叩,呼道:“叩謝大王!叩謝大王八!咳,叩謝大王!叩謝大王!”
就這樣歪打正著、順手牽羊,陳近南跟了陳永華與周子瑾一道,離開了漳州。開展他個人新生的一頁!
大海無際,波濤洶湧,樓船駛抵廈門島泊靠,落錨搭梯。
水兵們收帆結纜,魚貫下船,隨後,陳永華與周子瑾也相偕上岸。
當時金門、廈門兩島都為明鄭所據,放眼所及,處處是明朝的旗幟與番號。
周子瑾自然看得大為欣慰,只差沒喜極而泣,道:“亡國數十年,今日慶幸得見祖國物事。”
周子瑾加入天地會以來,一直留在內地活動,沒有到過臺澎金廈,是以此時多有感觸。
陳永華笑笑:“等你來日到了臺灣,進了延平王府,祖國物事可還多著呢。”話中別有言外之意。
這當兒,陳近南也下船上岸,卻是大嘔大吐,顯然受不慣船運顛簸。
陳永華嘲道:“近南呀,你是閩南人,閩南人依海維生,坐船怎麼可以暈成這樣?見笑喲。”
陳近南沒有力氣理會,笑罵由人,自顧自地吐他的。
其時已是黃昏,海天一線橘黃,陳永華與周子瑾憑岸遠望故土,耳聽風浪,口談國是。
周子瑾尋思問道:“……延平王真心與耿精忠結盟?總舵主,您也贊成麼?”
陳永華淡淡一笑,問道:“怎麼?聽你的口氣,好似並不贊成?”
周子瑾道:“耿精忠是個沒有頭腦的小人,他的話能信,母豬都能爬樹。”
陳永華嘆道:“子瑾之見,深得我心。”
周子瑾道:“既然如此,您怎不勸勸延平王呢?”
陳永華又是一嘆:“自從延平王納了馮妃以來,他是隻聽枕邊話,不聽老臣言,為兄的也無能無力啊。”
周子瑾冷哼:“馮妃一個婦道人家,她懂個屁?一定是她老子馮錫範從中唆擺。”憤然擊掌道:“莫非延平王的耳根子,就這麼軟?”
陳永華搭著周子瑾肩膀,勸慰道:“放心,延平王你是見過的,他聰明過頂,絕非任人唆擺的昏君,事實上,相助三藩是不得不然的,否則,咱何時才能反清復明?”
周子瑾質問:“萬一事成之後,耿精忠背約棄盟,如之奈何?”
陳永華道:“延平王要馮錫範另外備妥一支水師,伏於金廈,萬一耿精忠失信,即從金廈起兵,直取漳州、泉州,斷他後路。”
周子瑾冷笑道:“結盟締約,首重誠信,像這樣相互懷疑的盟約,又有何用?延平王欲取漳州、泉州,今時便能取之,何必等到耿精忠失信背約呢?”嘆了口氣,又道:“延平王就是這樣,自恃聰明,老喜歡把事情搞得複雜不堪,豈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麼?”
“是誰‘聰明反被聰明誤’呀?”
陡然地,一道蒼老沙啞的嗓音傳來,短短一句話,聲音之遠近變化極快,“是誰……”聽起來還遠的很,到了“……聰明誤呀?”的句尾,已是近在耳畔。顯見說話的人內力深沉,輕功精湛。
周子瑾轉身去看,其人銀髮長鬚,目小而晶,身長體壯,老而不衰,轉眼飄忽著地。
陳永華抱拳迎道:“原來是馮大人呀,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
對方正是馮錫範。馮錫範還禮道:“託福託福,參軍、周堂主,這一路可好?”
陳週二人亦都施禮答好,陳永華道:“侯爺怎麼有空來廈門呢?什麼時候到的?”
馮錫範道:“昨日。延平王令我駕駛大船前來,接你一起返臺。”
陳永華笑笑:“不敢當,那就有勞侯爺了。”
接著,馮錫範看了看周子瑾,問道:“周堂主又為什麼來廈門呢?”
陳永華遂將漳州府內的事情道出,說明耿精忠開釋的經過……
馮錫範毫無表情地聽完,久久不語,忽又問:“周堂主,老夫才疏學淺,有件事情,想跟你請教請教。”
適才馮錫範突然現身,聽到周子瑾批評鄭經的話,此刻有事請教,陳週二人均料絕非好事。
周子瑾苦笑道:“不敢,大人請問。”
馮錫範道:“何謂‘鳥肚雞腸、淺眼薄舌’?”
周子瑾聞之一怔,若有其解。上述八字,周子瑾曾在獄中對陳近南提過,系他對鄭經個人的評語,其實早在入獄以前,他便曾在天地會的堂口,用同樣的話評論鄭經。倒是陳永華並不知情,聽得滿臉疑惑。
周子瑾心想:“想必,這定是我堂裡的兄弟傳出去的。唉,看來馮錫範今天是質問我來著。”轉念又想:“哼!大丈夫敢說敢當,你以為我會避之不言麼?”自負而慨然的答道:“心胸狹窄、不能容人,這叫做‘鳥肚’;賣弄聰明、不講實在,這叫做‘雞腸’;目光短淺、貪圖近利,這叫做‘淺眼’;強詞好辯、剛愎自用,這叫做‘薄舌’。”
馮錫範聽完,臉色一變,冷笑問:“這八個字是說誰呀?”
周子瑾搖了搖頭,來個死不認帳:“周某不知也,大人這樣子問,莫非您認識這樣的人?”
馮錫範勃然怒道:“大膽!這還不是你說過的話?”
一旁的陳永華還以為,周子瑾曾用這八個字罵過馮錫範,忙道:“馮老,您大人有大量,周兄弟或有造次,請您念在他為天地會出生入死多年,饒他這一回吧。”
馮錫範皮笑肉不笑道:“參軍呀,你當我這般小氣?周子瑾這八個字,是他背地裡抨擊延平王的呀。”
“什麼?”陳永華嚇了一跳,別過臉去,質問:“子瑾,這是真的嗎?”
周子瑾索性鐵了心腸,坦承道:“我是說過這些話。”
陳永華跺腳嘆氣,又問:“這些話,你是用來罵誰的?延平王?”
周子瑾沒答,凝視海洋不語。
馮錫範道:“你以為你不講話,就沒事了嗎?”
周子瑾冷哼:“捉賊拿贓,捉姦在床,你想指控我,請拿出證據!”倒非他膽怯怕事、半途又縮頭了,而是突然想起陳永華,擔心連累人家,是故決定大扯濫汙。
馮錫範還以冷哼:“豈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麼?周子瑾,真等我拿出了證據,你還有什麼臉面待在臺灣、待在天地會?”
周子瑾笑道:“臺灣,我是決計不去的了,至於天地會嘛,那可不是大人你的地盤。”
馮錫範還以一笑:“怎麼?參軍你還沒跟他說嗎?”
周子瑾怔然,轉頭去看陳永華,投以徵詢的眼色。
陳永華道:“子瑾,三個月前,延平王已然下令,由馮老兼任天地會的執事長老一職。”
周子瑾皺眉道:“執事長老?執事長老是什麼東西?”
那天地會設有總舵主一名,其下直轄四大長老、八大堂主,統領檯海兩岸上百個分舵,每個分舵,再分設分舵主一名,其下則有執事數名、會眾數十至上百名不等。所謂長老都是有名無權的元老級長輩,堂主則是各大職司的上員,類似朝廷的六部尚書,而執事系屬分舵單位的小堂主。“執事長老”一詞確實悖於體制。
周子瑾身為天地會白虎堂堂主,專管會法內規,自然難以認同。
馮錫範道:“延平王令,總舵主不能視事時,天地會一律暫由‘執事長老’攝權理事,我是什麼身分,你該清楚了吧?”
周子瑾忙問陳永華:“總舵主,此話當真?延平王、延平王怎能如此?天地會是你一手創建的呀。”
馮錫範暍道:“大膽周策!竟敢出言無狀,你心中沒有王法了麼?”
周子瑾道:“王法是指王道之法,並非延平王一人之法。”
“住口!”陳永華不想周子瑾愈說愈離譜,趕緊出言制止,叱道:“你給我退下!退下!”
周子瑾因此不言,遂退。
偏偏馮錫範這時又道:“哪,看在永華兄的面子上,你說過的忤逆話,老夫可以統統忘記,只要……你現在當著我的面,向東跪拜,跟延平王賠個不是。”
周子瑾默然亦漠然,惟看陳永華示下。
陳永華道:“子瑾,你就……賠個不是吧。”
周子瑾仰天大笑,搖了搖頭,道:“總舵主適才曾說,‘到了臺灣、進了王府,祖國物事可還多著’,嘿嘿,如今看來不假,看來不假呀。”
明朝所以滅亡,主因人謀不贓,內廷屢屢生變,上下時時相疑。如今,天下未定,以陳永華功勳之卓越,竟遭削權,周子瑾能不感慨“祖國物事”?
馮錫範喝問:“周策!你倒底跪是不跪?”
周子瑾無奈,撩起袍擺,面向東方,便要準備下跪了“先生!別跪、別跪哪!”陳近南此刻忽然衝至,大喊道:“睬伊啥小?咱啊不一定要去臺灣啦,大不了回去漳州嘛,跪他個卵葩!”
周子瑾叱道:“這沒你講話的份,黑白來(亂來)!”
陳近南扯住周子瑾的腰帶,不讓他跪,道:“像你這樣,你到臺灣也沒講話的份呀,既然如此,咱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跪?”
陳近南固然是個小少年,見識淺薄,可他腦袋靈光,講的話卻也一針見血。就連陳永華想要斥止,聽了也為之啞口。
馮錫範皺眉怒道:“你是什麼東西?滾開!”轉向周子瑾催問:“姓周欵,再要不跪,漢人的江山就沒你容身之地了!”
陳近南最好吵架,不假思索,立刻回嘴道:“騙笑!長江以北還是滿人的,漢人不給咱落腳,咱不會去投靠滿人嗎?”
在這種地方說這種話,實是大逆不道,陳週二人剛要開口教訓,馮錫範已先拔地躍起,一掌拍落!
周子瑾轉身護住陳近南,背對馮錫範,但馮錫範竟不撒手,重下殺著,陳永華遂搶在周子瑾身前,接了這掌。
啪的一聲。二人雙掌相交,迅疾分開,馮錫範連退三步,掌心紅腫,陳永華稍退半步,絲毫無恙。
馮錫範師承蒲田少林,算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手“純陽掌”甚為精熟,很是自豪,沒料著今此一試,竟然敗得如此之慘。氣得他嘴角抽搐,羞得他青筋暴露,陰笑道:“參軍的‘血凝手’果然高明,老夫受教了。”
陳永華系出華山分支,算是華山派弟子,練有華山失傳許久的“血凝手”,功力已到化境,顧名思義,凡是被他打中、擊中、抓中、拂中,傷處勢必血凝不退,輕者紅腫瘀青,重則斷血斃命。
陳永華旋趨前問道:“馮……侯爺,失禮了,您的手可有怎樣?讓我看看。”
馮錫範鐵著臉道:“不必了!”轉身便走,走不數步,回頭撂話道:“周子瑾這個無父無母的逆賊,交給參軍你了,希望你能秉公處理,不要傷了延平王的心,哼。”